说起古代诗人,陈师道(1053-1102)的名字普及率也许不太高。如果按照福斯特艺术观,把各个不同时期诗人召集在一间圆形大屋子里比赛写诗,首先陈师道不一定赴考,因为他写诗不能离开家;其次如果他勉为其难来参加考试,那么,他一定会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双眉紧蹙,苦思冥想。
但陈师道确实是一名杰出的诗人,他是北宋时期“江西诗派”重要代表,与黄庭坚、陈与义一同被称为“江西诗派三宗”。16岁的时候,陈师道拜师曾巩,其诗也深得苏轼的欣赏,苏轼想收他为弟子,陈师道非常感激,但还是婉言谢绝了,理由是:“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一心一意只拜曾巩一位老师。苏轼爱惜其才华,推荐他担任徐州州学教授,三年后改任颍州州学教授,所以得了“苏门六君子”雅号。1102年,陈师道参加朝廷郊祀典礼,严冬时节,家穷没有千金裘,又拒绝妻子从品行不高的连襟赵挺之家借来的裘衣,“不肯服,亟令送还,竟以中寒感疾而卒”(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终年49岁。宁愿寒酸受冻,也不愿借用他人锦衣,体现了陈师道志向和节操之不凡。
作为名留文学史的诗人,陈师道属不属于天才呢?亦师亦友的黄庭坚曾为陈师道量身定做一句诗:“闭门觅句陈无己”。无己是陈师道的字。这句诗的意思浅显传神,即暗讽陈师道关着门在屋里寻觅诗句的“可笑”行为。依黄庭坚此诗句看,那些词语如同顽童,躲藏在某处,等着陈师道一个一个去捕捉,按住它们的头,让它们在某首诗的某一行各就各位,静候主人发号施令。这句诗之意蕴、之形象,颇似一个成语,即闭门造车,不过陈师道造的是诗句,而不是车子。当然,闭门觅句不同于闭门造车,前者属于艺术创作,后者属于手工技术,风马牛不相及,但二者有一共同之处,即多多少少都暗含着贬低之意,这是毋庸避讳的。那么,黄庭坚为什么讽刺陈师道呢?难道作为诗人陈师道真的如此不堪,写不出诗便满屋子寻找词语吗?如果真真如此,苏轼又为何欣赏他的才华呢?
学海无涯苦作舟,写诗有时离不开苦苦寻觅,反复吟咏,苦心推敲,所以有苦吟派诗人这个称号,陈师道属于这一派。他写诗非常用力、用功,当然更是用心,把心用在词语的奇涩和独造之上。写诗首先是有诗思,也就是所谓灵感,当诗的灵感来袭,陈师道无论是在哪儿,他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跑回家,钻进被子里,严严实实地捂住自己的头,费尽全力捕捉其灵感远道送来的那些妙言奇句。不仅自己要在被子里闷着,陈师道还要求环境绝对安静,如果恰巧妻儿在家里(陈师道家境贫寒,妻子带着三个孩子常年吃住在娘家),还要让他们回避,清理现场,“家人知之,即猫犬皆逐去,婴儿稚子亦皆抱持寄邻家”(马端临《文献通考》),像极了一种宗教仪式。都说灵感来得快走得也快,陈师道的灵感有时还滞留时间超长,最长曾达到十日,那两句“闭门十日雨,吟作饥鸢声”即为其证。换个思维来分析,陈师道妻儿常年不在家里,生活拮据是首要原因,为陈师道营造绝对安静的写作环境,不排除也是一个因素。陈师道在被子里写诗,这个轶事被坊间流传得沸沸扬扬,好事之人还为之取了一个雅号,叫“吟榻”。黄庭坚听到居然有如此奇葩的写作习惯,按捺不住便吟诗一句送给他。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善意的玩笑,纯属友朋熟人之间逗乐,黄庭坚对陈师道的诗是青眼有加的,曾说陈师道“其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作诗深得老杜之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王云《题后山集》)。这些坊间传闻以及黄庭坚的诗句,陈师道听了不急不恼,还时常在诗中称自己为“吟榻者”,显然对此“雅号”以及“雅诗”是欣然笑纳的。
黄庭坚是陈师道推崇的诗人。陈师道曾读了黄庭坚的诗,回家便放一把火烧尽自己的诗:“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答秦觏书》),从此致力于学习黄庭坚,但他的学识和才华不及黄庭坚,所写诗自然无法达到黄庭坚诗之雄强逸荡的境界,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所以又写了一句诗:“拆东补西裳作带”,自嘲不如黄庭坚,又是拆又是补,字和字被他搬运得沾满了苦力气息还有捉襟见肘的寒酸。寒酸,本来是关乎经济领域的词语,在陈师道这里被安置到文学领域,这也许是其才华的一次绝妙的展现。
陈师道自称不如黄庭坚,是事实,但也有自谦之意,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他一字字、一句句、一首首在被子里冥心孤往寻觅得来的。他追求诗应该“宁拙毋巧,宁朴毋华”,极力创造出朴拙的艺术特色,自成一家风格。人生经历决定一个人的格局,陈师道一生贫困和坎坷,他的诗题材多与自己个人身世际遇离不开,所流传经典诗和佳句,亦多此内容。如诗《妾薄命》:“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捐世不待老,患妾无其终。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如佳句“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示三子》)“少年行路今白头,不尽还家去国情。”(《舟中》)“功名何用多,莫作分外虑。”(《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这些诗句,虽然内容平常,但经过陈师道“有意为拙”的营造,拙中含意,拙中见情,颇得赏识,流传甚广。
值得说一说陈师道另一首经典诗——七言《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用浅显的词语道尽短暂而快乐不常在的人生之虚无,充满哲理性,所以有评价说:“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认识你自己,走出自己的风格,这时候的陈师道是属于天才的。
陈师道是天才级的诗人,这是不假,但他的才华有些不稳定,时好时不好,时来时不来,不像李白的天才一样“黄河之水天上来”,气势凶猛,一泻千里;也不像李贺的天才一样,装满了锦囊里,需要时伸手抓去即可,而是苦思冥想中慢慢培养出来的,需要诗思,当然更需要足够的时间,似乎非常符合文艺理论家韦勒克所说的天才——“既是下理性的,又是超理性的”,理性之外获得诗思,理性之下被子之中捕捉诗歌的词语,将这些词语如同迷失已久的孩子们,一一寻觅回来,为它们制造华美的屋子——一间叫作宋诗的屋子,让它们幸福地徜徉在诗海里,永远。(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