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素重身后名。一人即使生前博学多才、德厚流光,但身后毕竟终将化成抔土、趋于萧索。如何让毕生修养和体悟得以延续,士人们纷纷选择重视家教,涵养家风,从而令德性可以子孙承继,代代维系。两宋之时,士林兴盛,其中有一位人物,被众人公认为“一代之师,由初迄终,名节无疵”。同时,此公更是言传身教,严修家风,从而泽被子孙,一门多有俊秀英才脱颖而出。如此盛况,后人不禁赞其“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这位大贤,便是以“先忧后乐”享誉后世的范仲淹。通览范门家风,所涉甚广,精意颇多,堪称历代优秀家风之范本。粗略看来,最核心内容可大致包括忠义、勤勉、孝悌和持俭四个方面。
宁鸣而死 不默而生
古代士人治学问道,无不自立志起。恰如王阳明讲的,“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君子当立治国平天下之宏志,贯穿其中的精神气质必有忠义二字。范仲淹自求学起,便怀有大志。日后即使官居要职,也始终未忘记经邦济世、直道而行的“初心”。如宋仁宗时,宰相吕夷简当权,滥用私人,结党营私。范仲淹为了匡正风气,绘制了一幅《百官图》献给皇帝,巧妙揭露吕氏以权谋私的恶行。孰料吕夷简老奸巨猾,反戈一击,范仲淹被贬至外地。走后,范仲淹的至交梅尧臣写了一首《灵乌赋》寄给范仲淹,劝其莫过于耿直,免遭杀身之祸。范仲淹回赠一首《灵乌赋》,义正言辞地表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忠义精神跃然纸上。
受乃父熏染,几位子弟从政后亦非常讲求气节。次子范纯仁两度出任宰相,其但凡引荐人才,一定会以天下公议为依据,且从不告知被荐者是他在背后加以力推。于是有人劝告范纯仁:“当宰相,怎能不笼络天下士子,让他们知道都是出自你的门下?”范纯仁回答:“只要朝廷所用不失正直之人,何必使他们知道出自我的举荐?”其一颗公心天地可鉴。三子范纯礼刚正敢言。宋徽宗时期,奸相曾布当道,经常揣摩圣意,阿谀奉承。当时朝廷财政很是困难,皇帝从某些渠道了解到实情,心中惴惴不安。曾布却刻意隐瞒,上奏道:“有不少人议论财政支绌,其实现在的情况根本无需担忧,愿陛下不要为此太过操心。”范纯仁闻后当面加以驳斥:“在古时候,如果国家没有存贮三年的钱粮,就会深感危机,认为‘国非其国’。如今农业连年歉收,朝廷国库亏空,你却说这根本无碍,岂不是当面欺骗皇上?”此番直言,将曾布批得面红耳赤。四子范纯粹亦是公忠体国之辈。神宗末年,太监李宪鼓动皇帝再次兴兵边陲。皇帝听信谣言,下令“天下人谁敢上书提班师回朝的事,我就把他全家灭门”。谁料偏偏范纯粹不怕死,接连上书反驳,一口气陈述了36条不可出兵的理由。神宗看后,沉默不语,召来太监李舜聪,问他:“范纯粹折子言之凿凿,几无可辩驳。然而我狠话已说,该如何是好?”李舜聪回答:“范纯粹说的这些尽管不是全部有,但也不是全部没有。”皇帝明白其中之意,下诏班师,赦范纯粹无罪。范仲淹晚年,曾给予三位爱子一字评价:“纯仁得其志,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三子气质之所以如此,想必与他们继承父亲淑世的抱负和忠义的情怀息息相关。
须令苦学 勿使因循
毫无疑问,忠于国家社稷是一种行动,更是一种理想,而理想实现,靠的是孜孜不倦地积累,勤勉不懈地学习,范门诸辈皆是勤学楷模。范仲淹自幼刻苦学习,其“断齑划粥”的事迹,传为千古佳话。他在长白山澧泉寺读书期间,“日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醋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后来,范仲淹又去应天书院求学,在那里“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经年累月废寝忘食的苦读,范仲淹终成为一位精通经典、博学多才的大学者。
范仲淹深知“君子学而知其仕也,必渐而成德,然后有位焉”,因此他经常劝谕子侄及后辈们勤奋学习,如他曾在家书中嘱咐“二郎、三郎并劝修学,日立功课,彼中儿男,切须令苦学,勿使因循。须候有事业成人,方与恩泽文字”。在此家风浸润下,其子孙皆勤学苦读,能文擅画。长子范纯祐“方十岁,能读诸书;为文章,籍籍有称”。次子范纯仁“昼夜肄业,至夜分不寝,置灯帐中,帐顶如墨色”,“有文集五十卷,行于世”。四子范纯粹“沈毅有干略,才应时须。凡条疏时事,议论皆剀切详尽”,“所著诗文若干卷,皆亡于兵,独存奏议十七卷”。
为使更多范氏族人受到教育,范仲淹创办了义学,“暨公登第立朝,为守为帅,以至大用,名位日盛,禄赐日厚,遂成义庄、义学,为其宗族宅于斯,学于斯”。于这般氛围中,短短四十余年内,家族就先后有范琪、范师道、范纯仁、范世京、范世亮等五位族人进士及第,可谓范门一时之盛事。
此而或忘 己将何处
兴家靠勤学,持家则须依凭孝悌与俭约。《宋史》有载,范仲淹“性至孝”。他进士及第后,便将母亲接到身边,“欲便亲养,授广德军司理参军,迎母以往”。母亲去世,范仲淹悲痛欲绝,自陈“臣仕未及荣,亲已不待。既育之仁则重,罔极之报曾无。夙夜永怀,死生何及!”对于继父朱长翰的养育之恩,范仲淹也念念不忘,如他曾上《乞以所授功臣勋阶回赠继父官奏》,请求给予继父封赠,表示“继父故淄州长山县令朱文翰既加养育,复勤训导,此而或忘,己将何处?”以父亲为榜样,范仲淹的子女们也很孝顺。史称范纯祐“事父母孝,未尝违左右”。后来纯祐身染重疾,纯仁“奉之如父,药膳居服,皆躬亲时节之”。甚至为了照顾哥哥,他两次抵挡住升职诱惑,拒不出仕。
范门的孝悌家风得到后世子孙很好延续,《万姓统谱》曾记:“范之柔,字叔刚,文正五世孙,举进士,历刑礼二部尚书,太子詹事,事君奉亲,一以文正为法,知止畏盈,每有山林之志,卒谥清宪。”于此可见一斑。
戒奢从俭 俭以助廉
“礼,与其奢也,宁俭。”深受儒家熏陶,范仲淹自幼崇尚俭约。在继父家时,范仲淹屡次规劝朱氏兄弟节俭,“公以朱氏兄弟浪费不节,数劝止之”。身居高位后,范仲淹的俭朴生活依然如故,“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及退而视其私,妻子仅给衣食”。终其一生,范仲淹一贯以节俭自持,“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殓,子无以为丧”,“殓无新衣,友人醵资以奉葬。诸孤亡所处,官为假屋韩城以居之”。
对于俭约之风,范仲淹以身垂范,且对子弟谆谆教诲。“公既贵,常以俭约率家人。且戒诸子曰:‘吾贫时,与汝母养吾亲,汝母躬执爨,而吾亲甘旨未尝充也。而得厚禄,欲以养亲,亲不在矣,汝母又已早世,吾所恨者,忍令若曹享富贵之乐也!”父严如此,儿女皆谨遵家训。范纯仁“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他任职西京留司御史台时,司马光也在洛阳做官,两人“皆好客而家贫,相约为真率会,脱粟一饭,酒数行,洛中以为胜事”。尽管招待宾朋仅是粗饭薄酒,且是酒过数巡即罢,洛阳士人却仍愿把参加此会当做是件幸事。他还教育子孙“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范纯礼历任天章阁待制、枢密都承旨、礼部尚书等职,官至尚书右丞。无论身处何职,纯礼不忘节俭,“布衾絁袍,不为表襮沽名誉。食饮不择肥鲜,不役婢妾。”不单践行了范门家风,更堪为士林表率。(王学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