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何丽 摄
金竹园是我老家,在鄂西北的一个小山窝里。金竹园,这三个字在地图上、行政文书上都没有,只是老家人这么叫,像呼唤小名儿一样。
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叫金竹园是因为当年村里长了很多竹子,有些竹子被赋予了灵魂,长成了人形、马形,砍竹子时,竹子会流出鲜红的血。至于竹子后来是怎么回到原形的,时间那么久远,谁也说不清。
村里人会讲很多传说故事,但真正读过书的人却不多。记得当时村里几十户人家,惟独我幺爷爷家里有书。他过去是教书先生,他的书并不多,几十本的样子,包着笋壳封皮,整整齐齐地装在麦缸里。老家的麦缸里一般都放有干桃叶驱虫,所以翻看他的书,文字里会飘出一股麦香混杂着桃香的特殊气味。
我那时上小学,对文字和书有着不明就里的喜欢。邻居茂大伯家儿子在镇上当邮递员,他家有一面糊了旧报纸的墙,我去他家,会昂头面壁很久,茂大伯看我脖子仰的时间长了,还递给我一只小板凳。
幺爷爷的书一般不外借,但他会大方地借给我。我那时识字少,那些书只能深一句浅一句地读个懵懵懂懂。因此,我还是喜欢听幺爷爷讲书中的故事,他在火塘边讲的那些“牛皋问路”“水漫金山寺”,使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浩荡之气,让人感觉这个世界不仅是眼睛看到的,还有一个由文字带来的奇妙领域。我不仅与我生活的金竹园有关,还可以乘着这书中的故事,飞过青瓦屋顶,越过金竹园的山脊,飞向无穷的远方。
我奶奶不识字,但她与书的关系却很微妙。她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围着灶台转,如果儿孙中有谁在读书,她会默默地支持,会把刚下完蛋“咯咯哒”叫个不停的母鸡悄悄赶出去。要知道,在平时她是绝不让我们撵刚下完蛋的母鸡的,说怕鸡生了窝。有一次我三婶撕一本旧书来引火做饭,她一把夺了下来,板着脸说:“烧什么不好,烧起书来了?”
记得我大概十岁时,有一天,奶奶突然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给我。这真是新奇的事,奶奶居然有书?我接过来一看,封面封底都没有了。我问哪儿来的,她说:“昨天翻柜子时翻出来的,这么多年都没注意,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我翻着书,并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里面的很多字都不认识。我拿着要走,奶奶连忙说:“可别糟蹋了,去请你幺爷爷看看。”
幺爷爷翻了翻,半晌才迟疑地说:“这应该是《红楼梦》吧!因为里面有贾宝玉。”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红楼梦”这三个字,也不知道贾宝玉是谁,更不知晓这书里到底讲了啥。他问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如实告之,他也觉得奇怪,他坦言自己没有读过这书,只是知道书名,据说是四大名著。我隐约感觉这书应该是有分量的。我当时尝试要读这本书,但许多字都不认识,有些句子读不懂,好比一只蚂蚁面对一块大骨头,实在是啃不进去,也就放下了。
至于那本《红楼梦》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至今也无人知晓。直到多年后,我才真正读到《红楼梦》,自然地想起在金竹园的童年岁月。故乡金竹园里的竹子清瘦,但硬实、顽强,与书中大观园里的竹子是不一样的。《红楼梦》里,元春省亲的时候,宝玉作了一首《有凤来仪》,就写到了潇湘馆里的竹子:“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不仅竹子可以写得如此这般清雅脱俗,世俗家常里的生活细节更是写得触目惊心。《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有一段写道:“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书中的文字是从生活中来,更是从岁月中来的。梦幻旖旎的仙境里,窗下居然也有点点唾绒。让我想起儿时在金竹园。冬日里,妇女们常在火塘边做针线活儿,每当停针换线、咬断线头时,口中常沾留线绒,随口吐出唾绒。我奶奶牙齿没了,一时找不到剪刀,有时会让我帮她咬断线头,一小团线绒头粘在舌尖,“噗”的一声吐出去。这样的生活细节,真实而又温暖。
十八岁那年,我当兵入伍,依旧喜欢书。记得当兵第二年去司机培训大队学开车,我怕短期回不了原部队,我的书会丢,就把书全带上,还请要好的战友帮我捎上几本。有一次连队点验,连长发现我带着几十本书在身边,为此,他还给了我一个别号——书多的小兵。再后来,我加入省作家协会,母亲知道后,认真地说:“担了作家这个名,可要好好写,白纸黑字的是要给人读的,是留得下印儿的。”
应该说,人和书是有关系的。有世俗之交,比如有的是为了考学历、评职称,等看过了,就不再看;有君子之交,读书跟日常吃饭喝水一样,书也安静地走进他的生活,书是日子的一部分。一个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也是一个人与他所读过书的联系。
长大后,我读过很多书。回想起少年时的经历,并不嫌当时读书苦。如果读书时,心进了书里,即使脚在雪窝里、老鼠在屋梁上吱吱作响又如何呢?有些书当时读了,也许只是一句话或者一个小小的念头,一旦装进了心里,十年八年,好比河蚌中进了一粒沙子……
一个人读书的初衷或许有世俗、功利,但更多的是天经地义、志存高远,就如同那些大山深处的孩子,为了读书求学,可以翻山越岭去到远方。(陈军)
(作者单位:云南省大理州纪委监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