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脚 娘的脚

发布时间:2018-08-27 07:51:51   来源:中国纪检监察报

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脚开始一天天、一点点念起娘做的布鞋来。绵乎乎的,细密密的,纤纤的线儿穿过那细细的针眼儿,是那样的柔曼而又迷离。这双脚从哪里来的,路是从哪里出发的,我都记得。

小时候,买了新鞋,穿上后总感觉一只大一只小。我娘就说:“鞋是一样大的,是脚一只大一只小。”我问为什么,娘说:“一只脚是爹的,一只脚是娘的。”

我想,都说男左女右,左脚应该是爹的,儿时脚长得快,用不了几个月,左脚的大拇指就挤得生疼,不知不觉就把鞋钻出洞来,娘一边缝一边说我的脚跟牛蹄子一样。而右脚总是舒服的,等到左边的鞋子破的不能穿,右边的鞋子还是好的,我猜我的右脚可能是娘的。

直到现在,我印象中爹的鞋总是破着洞,并且沾着泥巴,踩在哪儿都留下大大的脚印。特别是秋天上早工,回来吃早饭时擩一脚的露水,鞋帮沾着泥,鞋带和破洞处沾着密密的婆婆针,感觉那双脚虽然很不堪,但可以蹚河、爬山、过坎……甚至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从小,我对这双脚既依赖又敬畏。父子之间倔强而又默契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谁都不越界。这一步刚刚好,不多也不少,使得他有当父亲的尊严,我也有男子汉的骄傲。我们不说亲密的话,眼睛不对视,我摔倒了,他拉起来就是打打屁股拍拍灰。一块儿走路,不并排,他在前面不回头地走着,我在后面不停步地跟着。我的脚步没有他的大,但我的步速快,能始终保持着这一截不远不近的距离。

最记得爹的脚步声。上初中时,我到同学家偷喝酒,醉了一天,第二天才去上学。班主任让家长去学校。在班主任宿舍里,我们三个同学靠着墙缩在角落里。突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一阵紧锣,我紧张得双腿发抖。等脚步声到门边时,我竟然横下了一条心:自己做事自己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见了我,爹愣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抽我一耳光,但他没有。他只是弯着腰堆着笑向班主任道歉,请求班主任不要开除我。看到班主任半晌不说话,他突然冲着我大声说道:“老师不说话是给你机会,还不赶紧滚回教室去!”班主任一脸诧异,爹一把拽着我就往教室走。在过道上,他重重的脚步“咚咚咚”地穿过一间间教室,我看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出。到了教室他问我坐哪儿,我指了指自己的座位,他拽着我过去,一把把我摁下去,就走了。我不看他,低着头,红着脸,任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而娘的脚像棉布般素净。秀秀气气,白白净净。她舍不得买鞋穿,几乎都是穿自己纳的布鞋。每年冬闲时,她都要给爹、我、妹妹纳千层底,每人两三双,缝缝补补够穿一年了。小时候,穿娘做的鞋穿多了,特别是长得有娘高时,总想有双从商店买的鞋。尽管商店的鞋夹脚,不透气,容易脚臭,我还是喜欢。可爹不一样,平时干活都穿破了洞的解放鞋,出门、上街、走亲戚就穿我娘做的新布鞋。白白的鞋边,黑黑的鞋面,那双大脚把鞋撑的鼓实又大气,就感觉这个男人家里有个好女人。

冬天晚上睡觉前,娘都会烧一铜壶烫烫的洗脚水,一个大木盆火塘边一放,四把椅子一围,水往木盆一倒,满屋子就热气腾腾起来。因为水烫,爹的脚先下,他踮着双脚沾了沾水,双脚互相搓了搓,几下就可以直接放在热水中不动了;接着娘的脚下去,有点烫,双脚交换着在盆边歇一下、水里泡一下;接着就是我和妹妹了,脚一下去就大呼小叫起来,娘直埋怨,爹不说话,感觉烫烫的洗脚水对他来说简直是享受。渐渐的,我和妹妹的脚可以踩着爹娘的脚,半淹着水了。一个木盆里,四双脚热热闹闹地依偎在一起,青筋暴出的、秀气白净的、稚嫩顽皮的,不时扬起小水花,日子就这般挤挤囔囔、磕磕碰碰地冒着热气、响着欢笑……

可有时,爹会突然抽出木盆里最下面的脚,踩着我和妹妹的脚不让抬起来。我们直叫烫,可几秒后就可以忍受了,渐渐那温度从脚到了腿,顺着肠啊、肚啊,慢慢地往上升腾,等到了心窝上,烫就变得暖和和的了。洗完脚就该睡觉了,星星在屋顶上亮着,老鼠在墙角吱吱叫着,脚热了人就不冷,慢慢的,鼾声、梦话渐起。梦里月是圆的,雪都是暖的。

慢慢长大,我沿着爹娘的脚步,从村里的小学到了镇上的中学……后来,我的脚步走得更远,走了他们没走过的路,当兵到了省外,出差到了全国许多地方。穿着各式各样的鞋子,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脚开始一天天、一点点念起娘做的布鞋来。绵乎乎的,细密密的,纤纤的线儿穿过那细细的针眼儿,是那样的柔曼而又迷离。这双脚从哪里来的,路是从哪里出发的,我都记得。只是,在这尘世里,阳光越照越旧,爹娘的脚步越来越慢。我害怕有一天,他们扶着墙,影子越来越小,脚步越来越轻,渐渐的都踩不出声音了。

恍惚中,娘的一只手握着我的脚,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分开量着我的脚……我又回到那一针一线缝补起来的棉布小屋里,一丝丝棉线退回那细细的针眼儿;娘的白发一根根返回青丝,爹的驼背也一点点直了起来。我的双脚一只回到爹那儿,一只回到娘那儿。(陈军 云南省大理州纪委监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