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是当代中华文化圈中彰显除旧迎新意义的最盛大节日,年初岁尾,无论离家多远,中国人都习惯回家团聚“过年”,数十年来更催生了“春运”这一特有现象;在海外,华人聚居地方,也过“农历新年”。如此,从农历腊月小年开始,一直到来年正月十五,都是中国人讲的“春节”。
祭灶、贴春联、放鞭炮、守岁、拜年、观灯……这些春节习俗,虽然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但是春节这个名词的出现,其实并不早。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西方和中国传统农历并行,所以官方将农历新年的“元旦”,用作公历的岁首,而将原来农历的“元旦”改成“春节”,这是春节的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将公历作为官方通行历法,“元旦”继续是公历年之首,而将农历“春节”定为法定节日,一直持续到今。2006年,春节民俗列入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因此,尽管“春节”是华人最重要的节日,但在古代,恐怕找不到这个概念的。严格说来,它是若干古代传统节日的现代集成。对于春节的构成和发展壮大过程的探究,也算得上是中华文化发展中一个小小个案的揭示。
岁尾年初的祈祷和庆贺礼仪,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粮食收获的周期正是一年的长度。年,甲骨文为人背负禾的形象,《说文解字》中说:年,榖熟也。从禾千声。《尔雅·释天》中说: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岁名。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为,年是取谷物一熟的时间。尧、舜时候称为“载”,夏朝称“岁”,商朝称“祀”,周朝称“年”。年末有蜡祭,先民用来报答神灵为丰收做出的贡献,蜡祭历史可以追溯到神农,祭祀对象不仅包括啬、司啬(后稷)、百种(谷神)、邮表畷(田间庐舍及阡陌之神),还包括猫、虎、坊(堤防)、水庸(水沟)诸神。
岁首的祭仪,古时则有天子于孟春之月,元日祈谷亲耕籍田,立春之日东郊迎春。相较于贵族辞旧迎新十足的仪式感,民间相关习俗则要实用得多。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的若干材料,可以作为考察样板。我们今天春节的许多习俗,还留着它们的痕迹。
让我们从腊月开始。
腊八日,村民击鼓欢宴,做着类似傩仪的活动,来祛除疫气。在这一天,人们也“以豚酒祭灶神”。
岁除之日,家家准备丰盛的饭菜,相聚欢饮,表示家有几年积粮,以迎新年,然后留些除夕饭菜等到新年十二日丢到街上,表示去故纳新。
正月一日称“元日”,因为是岁之始、时之始、月之始,三元之日,故称。这一天起床要早,“鸡鸣而起”。要“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据东方朔《神异经》记载,山臊是能令人生病的动物,人如果用火烧竹子,使之爆裂发声,山臊就会害怕。这就是最初的“爆竹”。吓跑山臊,也就有了驱逐瘟邪之意。
这一天人们在门上贴鸡画或索性在门上镂刻鸡形,在桃木板上画神荼、郁垒的像,分别挂在门的左右作门神,借此来祛除不祥鬼怪。大家穿得整整齐齐,互相拜年,饮酒健身、吃糖固牙。
正月十五日,需要熬豆粥,肉覆其上,祭祀门户。
整个正月,人们都聚会歌饮、纵情欢乐:
元日至于月晦,并为酺聚饮食。士女泛舟,或临水宴会,行乐饮酒。
上述节俗发展到唐宋蔚为大观,尤其是宋代,由于城市经济发展,这些节俗原本的信仰、民俗等含义,与政治、经济等因素结合起来,最终达到鼎盛,对于这些节庆的重视,从宋人的休假安排也能看出来,北宋庞元英《文昌杂录》载,当时官员一年休假76天,上述节日至少就占了不少于14天:元日7天,上元节(元宵)5天,立春、人日(初七)各1天,比起今天的春节假期可是长多了。
现在人们常说,过了腊八就是年,宋人也是。
腊月初八,僧尼作浴佛会,送腊八粥给教徒,民间也仿做互相赠送。
腊八之后是小年。宋代的小年在二十四日,称“交年”,人们贴灶马、醉司命(以酒糟涂抹灶门)、照虚耗(夜于床底点灯),各种习俗已经有了很浓的年味,他们开始置办各种年货,以备除夕之用:
上述年货中的桃符,即是后来的春联,在宋代,它完成了由木板向纸张的转变,南宋人胡仲弓《元日》其一可知:
大书春帖当桃符,吟对窗前梅一株。
湖海相逢无老少,莫分先后饮屠苏。
当然,写除夕桃符新旧更换,最有名的还是王安石的《元日》: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据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引《皇朝岁时杂记》,可知桃符的大致样子:
除夕最热闹,也是系列节庆的高潮,“腊月二十四日为小节夜,三十日为大节夜”(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岁除”),其实不仅除夕,整个初日或者说年三十,都很热闹。北宋都城汴梁,除日皇宫中会组织千余人的傩仪队伍,由教坊使领队,浩浩荡荡在城中驱祟,士庶人家则达旦不寐守岁。
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四十引《岁时杂记》描述守岁的情形:
痴儿騃女多达旦不寐。俗语云:“守冬爷长命,守岁娘长命。”
看来守岁有为母亲祈福的性质。
南宋,“交年”(除夕)的热闹程度更超北宋:
当时词人杨缵的《一枝春》,描述这一盛况,被认为是最好的除夕词:
竹爆惊春,竞喧阗、夜起千门箫鼓。
流苏帐暖,翠鼎缓腾香雾。
停杯未举,奈刚要、送年新句。
应自赏、歌字清圆,未夸上林莺语。
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刘郎风度。
屠苏办了,迤逦柳欺梅妒。
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
还又把、月夜花朝,自今细数。
除夕守夜狂欢之后,元日又着新衣拜贺、宴饮、赏歌舞、关扑,很像现在的庙会。
元宵(元夕)是系列节庆中,除夕后的又一个高潮。宋代称作“元宵”的正月十五之夜,其热闹并不仅限于十五一晚,而是筹备于年前的冬至,开封府远在岁前冬至后,就开始搭建元宵灯山的山棚,各种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的表演,随之就活跃于两边了:有捶丸蹴鞠、踏索上竿、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刘百禽虫蚁、杨文秀鼓笛……等等,奇巧百端,日新耳目。
正月七日,灯山开始投入使用,成为“彩山”,两边更有大型人工造像、造景陪衬。当然,灯山不是唯一的风景,旁边的“棘盆”,就是官府乐人的表演场地。
词人李清照曾经回忆“元宵佳节”好时光:
南宋元宵又称元夕,临安除夕之后,“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自此日盛一日。”(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
到了十五,已经成了声势浩大的歌舞群体游行了,官府随机给小生意人赏钱,也有人趁机浑水摸鱼来冒领,竟然也能不止一次成功。
当时诗人李篔房有一首诗专门写这情景:
斜阳尽处荡轻烟,辇路东风入管弦。
五夜好春随步暖,一年明月打头圆,
香尘掠粉翻罗带,蜜炬笼绡斗玉钿。
人影渐稀花露冷,踏歌声度晓云边。
词人辛弃疾更曾借这元夕之景传达某种人生况味,从而成就了名篇佳作:
宋代之后,围绕除夕、元夕的系列节庆基本定型,并继续流传。到了现代,随“春节”概念的出现,上述系列节庆渐渐被容纳到“春节”这个大筐中,从而逐渐模糊了相互的界限。近年来随着传统文化热的兴起,“春节”大系列中的各节庆及其相关习俗再次引起大众的注意和热捧,更在相当一部分年轻人中也引起关注。我们经常说不能忘记历史,其实有的习俗也是这样。
节庆是一个民族的徽记。春节如此,构成它的除夕、元日、元宵,也是如此。(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教授 董希平)